【楼诚】微光(7)

-7-


深秋时节,太阳热辣辣的照上几个钟头,晌午一过,就有些气势不足。

书坊背阴,光线从小巷中斜切了去,留了一半的明,一半的暗。


阿诚坐在书坊外头的摇椅上,两只脚刚好支了地。

他立起脚尖用力,椅子一晃,他也就跟着一并向后仰过去。

平日里他看自家老板,沏壶茶,躺在椅子里轻轻的摇,好不自在逍遥。他今日一试,却是“不得要领”。


他正和那摇椅斗争,就听见巷子里传来一阵“叮铃铃”的声响,抬起头,明楼的身影就从巷子里转过弯来——

他骑了辆自行车,打阳光明亮的半边出现,向着他,颠颠簸簸的走进暗里来。


“先生!”他起身起得急,椅子像是从他身上剥下去一层力气似的仰过去。

他不由得回头去看那椅子,明楼已从自行车上跳下来。


“怎么在外头坐着,不冷么?”

“不冷的。”

他的确换上了保暖些的衣服,但许是瘦小缘故,还是瞧着单薄。

“林老板呢?”

“去吃喜酒了。”

“你帮他看店?”

阿诚摇头“今天不开店。老板去吃喜酒多半是要喝醉的。”


既然不开张……明楼朝半开的木门上一望,果然挂了“休业一日”的木牌。


“那阿诚是在等我?”

他知道阿诚脸皮薄,平时同他说话便是拿出十分的正经来,可这会儿他实在忍不住想逗他一逗。

“……总不好让先生白跑一趟。”

他轻声回道,已是将视线转了开去。


明楼想到他去苏州几日,是叫阿诚白白等他,若不是林老板说,他不会知道。

可他又不能对他说“你不必等我。”他既说不出口,又觉得有几分自作多情。


今日明台感冒咳嗽,明镜带他去苏医生那里瞧病,明台闹着要他一起,他却是一定要过来这一趟,惹得明台一顿哭闹。

好不容易让明台上了车,明镜却又道“说什么去教人读书写字,你明大少爷何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。你要是约了哪家的姑娘我不拦你,要是让我知道你是去见汪曼春,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!”


这是哪家的姑娘?

明楼看着面前的少年,他垂着头,单留给他一个黑色的发顶和一小截白皙的后颈。

要是哪家的姑娘倒好了,他这牵肠挂肚倒还有个解。

现下看来他不算自作多情,这一趟也是没有白跑。

他是在等他的。


“既然林老板不在,你就把店关了吧,今天我们都放个假。”

“先生不看书了?”

“不看了,我去买些东西,你也随我一起来。”

“我?”

“还有事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那正好。”明楼拍了拍他的车子,道“趁现在天气没有彻底冷下来,还能骑着它转一转。你也一起来。”


明楼又说了一遍。

他不问他意见,也就不给他机会拒绝。

他想,阿诚多半也是拒绝不了他的。


◇◇


阿诚见过那些衣着时髦的先生、小姐,踩着自行车在这座城的大街小巷里穿梭。

西装和灯笼裤,长衫和西裤,还有随风摇曳的旗袍,同那两只轮子的交通工具一样,徜徉在和他不同的世界里。


明楼扶着车子,等他在后座上坐好。

“好了吗?”

“嗯。”他抓着凉冰冰的车架,并紧了双腿,全身都用上力气。

“那就出发。”

明楼一脚踩地,一脚踏上车蹬,一个用力,车子便像攒足了力气,向前冲了去。


巷子路不平,车子刚骑起来又扭了几扭,阿诚一手抓着车架,另一只手紧张的抓上明楼的毛衣。

“坐稳了。”

明楼半回了头,嘱咐他。

“觉得不稳当,就抓牢我。”

阿诚原是要松了手,听见明楼的话,那只手便仍攥住了他的毛衣。


这条巷子他再熟悉不过,而坐在车子后面,寻常的风景都似改换了模样。

先生是不同世界里的人,如今却载着他,带他去他的世界里走一走,转一转。


他坐的不习惯,常要滑下来。他一动,明楼就放慢速度,半侧过脸来要他小心。

“你要是坐不稳,就抱住我的腰。”

他说,阿诚摇头,摇头过后想他也看不到,就小心翼翼的挪一挪屁股,抓着毛衣的手再攥紧一些。

……


一路上明楼不是要他坐好就是问他冷不冷,还说这毛衣没有衣袋,不然他可以把手塞进去。

他看看四周的风景,又看看明楼长长的身板。平日见他西装穿的多了,像这样松松穿了件毛衣,领子处的黑发修的整整齐齐,便觉得又亲近许多。

“小心坐稳!”明楼忽然道。

阿诚还没防备,屁股下面已是狠命一颠。这一颠,他一惊,两只手臂一下子抱住了明楼。

“抱歉抱歉,没留意前头有个坑。”声音里居然还带了笑的。

阿诚觉得胸口突突的跳,然而听了明楼的声音,说不清却也觉得好笑,不觉弯起了嘴角。两只手这次抓了明楼衣服,没再松开。




车子最终停在一处僻静地方,四下里都没什么人,唯独一家烤红薯的摊子支在那里,甜香味散在空气里。


阿诚一双眼睛好奇的打量四周,明楼道“你小心下来。”伸手扶住阿诚胳膊。

“谢谢先生。”阿诚轻声道了个谢,跳下车子。


“阿诚会挑红薯么?”

明楼将车子停好,带阿诚来到红薯摊前。此时就觉得什么山珍海味,都比不上这清冷天气里冒着热气的红薯。

“我们一人挑两块,看看谁的好吃,怎么样?”

“我不大会挑。”

“我也不会,所以就看运气。”

明楼笑起来,手轻轻的揽一下阿诚肩膀,让他走到自己旁边来。

阿诚便顺着他的力,走过去。


两个人挑来挑去,明楼要了五块烤红薯,四块包在一起。

“来,先尝尝你挑的。”刚烤出的红薯烫手的很,明楼戴着手套,又隔着一层油纸,小心翼翼将红薯掰了两半。

他正要将红薯递给阿诚,院门却在这时候开了,明台从里面走了出来,后面是苏医生。


“大哥!”

明台一抬眼便看见明楼,整个人跟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过来。

“哎,你慢点!”

明楼手里拿着东西,不好伸手去迎他,嘴里说着话,眼神又忙向苏医生打招呼。

“大哥你买红薯了!”说话间,明台已是跑了过来,他看见红薯,也看见了站在明楼旁边的阿诚。

“大哥他是谁!”

明台伸手就要去拿红薯,明楼直起身子一躲,道“我还没问苏医生,你能不能吃。”

明台今天心里本就有气,这一抢红薯没拿到,转眼间就要翻脸。

“我知道他是谁了!他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别家的孩子!”明台气哼哼的伸手一指“大哥你偏心,我一会儿告诉大姐去!!!”

“你告我的状,今天这红薯你就一口都别想吃了。”

“哼!我让大姐给我买!”

“你别忘了,大姐可是因为你的牙,最近不准你吃甜的。”


明楼惹不起大姐,但是专治他家这小霸王。

明台在明楼面前分腿叉腰这么一站,仰起脸来就要哭。

“现在大姐不在,你哭给我看也没用。”


阿诚被眼前的状况弄得发愣,从屋子里跑出的小男孩气势汹汹,指着他说了一大通。

别家的孩子?喜欢?大哥?

他看着那圆脸的男孩,齐整的刘海儿覆在眉眼上,虽然皱着眉撇着嘴,仍是一派天真可爱模样。


明台还要说话,一张口大约是吸了凉气,就又咳嗽起来。

“你说说你……”明楼手里还拿着红薯,蹲下身来,用胳膊将明台圈过来“红薯我都买了,一会儿你拿回家吃,人人有份。你还咳嗽,不要在外面吃。”

“大哥偏心。”明台任明楼搂他,还不忘去看阿诚一眼“你带他玩,都不来陪我。”

“你还想着玩。”

明楼看明台的表情,知道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,再哄一哄就没事了。

倒是阿诚……明楼看他站在一边,不声不响的低着头,看不清表情。


“苏医生,大姐呢?”

“她去外面叫司机了。我本来是要带明台过去。”

“麻烦你了,苏医生。”

明楼站起身来“我先带明台过去吧。”

“那好。”


明楼把手里放红薯的纸包递给明台“拿稳了啊!掉了你就别吃了。”

“哼!”明台戴着手套,将纸包一把捧了过来。

“站前面等我。”


明楼指挥完明台,走到阿诚身边,把红薯递给他。

“留一半给我,你去苏医生家里等我一会儿,好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我一会儿就回来。”

他伸出手,轻轻的放到阿诚的头上。




苏医生的诊所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,他坐在椅子上等明楼。

苏医生帮他倒了热水,又拿了碟子把红薯放进去。


诊所里很安静,太阳渐渐的落下山去。


他忽然后悔起来,后悔跟着明楼到他的世界里来。

原来他还是如此的渴望关怀与温暖,依然会羡慕有家人疼爱的孩子。


他端起水杯握在手里,让水的温度一点一滴渗透进皮肤里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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